技艺与记忆并存的故事书写

2025-04-28
来源:中国观网华北区

——赵海忠长篇小说《匠者》的叙事特点

石秀峰集宁师范学院   副教授)


内容摘要:赵海忠的长篇小说《匠者》是一部书写匠者技艺的小说,呈现出丰厚的、富有地域特色的时代记忆。长篇小说《匠者》的叙事特点主要体现在故事框架的宏观构建、绵密的乡村人物关系设置、故事事件的多层组织与巧用叙述者干预提升作品的知性书卷气四个方面,《匠者》的叙事特点凸显了作者在乡土故事叙事上的不断探索与技巧运用。

关键词:《匠者》;匠者技艺;故事书写;叙事

赵海忠的长篇小说《匠者》是对塞北乡村生活的各种手艺人的技艺进行书写的作品。衡量这类作品的高下,既要看作者对手艺人的特定技巧的细节与功用的熟悉程度,又要看作者是否很好地掌握审美地转化相关知识和经验的讲故事的能力。作者深知纪实和虚构、记录和创造的不同,成功地将个人经历的相关知识和经验审美转化为个人体验,开启了对记忆中的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内蒙古塞北乡村手艺人技艺的书写。《匠者》的一切叙事都围绕各种匠人高超的手艺展开,手艺人的技艺被融到日常生活中进行展现,事因技而起,情与技互动。正如内蒙古作家协会对《匠者》的推荐语所言,作者匠心独运地将散见的人和事弥伦成一部“人物关系、时间地点契合严整,力求做到一丝不乱”的“既有浓郁的地域乡土味,也有深厚的知性书卷气,可读性强”的长篇小说,显示了作者深谙小说创作“讲故事”的秘籍、熟悉长篇小说文体特征并拥有高超的叙事技巧的能力,让一部书写匠者技艺的小说,呈现出丰厚的、富有地域特色的时代记忆。


一、故事框架的宏观构建

在体裁处理上,作者深知“长篇小说更侧重于表现‘历史’,表现‘逝去的日子’”。《匠者》采用了长篇小说的文体,在虚拟的艺术世界里,逼真地还原了那个时代的生活。小说基本采用还原生活原生态的写法,匠人技艺的磨炼与展示融入杏村的日常生活场景中,技艺的盛衰寓于社会的发展与时代的变革中,被自然而然地娓娓道来,在时间与空间变化中感受个体生命的存在价值。作者力求全景式、整体性地反映塞北乡村一个历史时期匠人技艺的辉煌与衰落,作者的个人情感与时代记忆交融,体现了对传统技艺价值的深度挖掘,开启了情感与意义的审美构建。作品的主题与微观史观达成契合,奠定了歌颂普通劳动者、感怀往日时光的温情基调。

在时间处理上,小说基本采用全知视角回望那个曾经的年代,作者虚拟了一个叙述者声音在说话的“当下”时间——1976年。小说的故事时间与文本时间基本一致。最主要的是《匠者》在故事时间上具有较完整的由盛而衰的一个历史长度,故事时间最早可追溯到20世纪40年代立地建村的时候,但文本时间基本集中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最后以1988年杏村手艺人去上海参观大鼓匠的文化博物馆结束,时间跨度长达四十多年。人物的经历与情感历程被拉长,杏村手艺人的性格在故事中有了一定发展变化。作者有意把人物放到历史长河中看匠人技艺的盛衰,“在小说的叙述中尽管都有一定的长度,但只有充分和固执地在叙事中呈现出‘终结’本质的,才能够呈现历史的完整长度和逻辑。”《匠者》技艺“由盛而衰”的这样一个历史长度处理极大地增添了故事的历史意蕴,使小说具有了一定的厚重感。

在空间处理上,《匠者》开篇设置了小说的场景——杏村,具体写了杏村的地理位置与明、清时代人们立村居住的历史,又用拟人的手法写了那片野杏林,“杏长成后,只有指头肚大,青时酸涩,熟时绵甜,是村里孩子们唯一能吃到的当地水果”,那杏子的美好口感也成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杏村人的共同记忆。在场景的设置上,作者突破了空间化情境,小说中故事发生的场景没有局限在单一的固定化空间。小说的叙事基本上围绕杏村这一场景进行,但又游离于这一空间情境之外,人物活动空间由杏村扩展到乡镇、旗里、乌兰察布市与上海大都市。而且杏村的村民都是移民,分别来自山西、河北、天津、河南、上海等地,杏村又是农耕地区与草原游牧的交叉地,蒙汉民族文化相互交流融合,晋、冀、陕边界的生活习俗互相渗透。小说空间设置的开放与复杂,为故事的展开与情节的发展提供了极大的可能。杏村自然风貌与四季景色的书写也构成《匠者》场景的一部分,作品从初冬季节的一片杏林写起,自然而然地概述了杏村的地貌特征,作者记忆中的杏村一派祥和安宁。塞北乡村四季的更替变化与大段的景物描写,凸显了场景对小说抒情氛围的营造,舒缓了故事节奏,让手艺人的技艺在日常生活的涓涓细流中得以从容地展现,也表现了作者对记忆中的那段美好岁月的怀念与感恩。

小说的结构特征是首尾呼应,叙事严谨。小说第一章从三画匠画墙围、七鼓匠在山药窖底铺一张烂狗皮垫子学吹唢呐写起,之后是大鼓匠与三画匠的“明争暗斗”,让匠者的刚烈、敬业与尊严在沈家义父葬礼祭祀大典上得以显示。第一章在结构造势上可谓先声夺人,“通篇纲领在首一段,首段得势,则通篇皆佳”。继之匠人故事平缓展开,小说开启了对手艺人技艺在日常生活中的展示:“杏林东,是杏村,家家户户忠厚人。楞韩抹泥土房光,背锅裱仰层。冬衣夏裳谁来做,肉头郝裁缝。霍铁匠,八木匠,臭烘烘的姜皮匠。压山药粉,是女的。炸麻花,是男的。钉盘碗儿,他是外村的。”杨义曾在《中国叙事学》中强调“结构要运转、展开和整合,没有内蕴的能量或动力,是不可想象的。”依据第一章积聚的势能,《匠者》结构的运转、展开基本是依草蛇灰线法进行,叙述者在故事情节和人物关系间设置了若隐若现的线索与小物件,线索人物七鼓匠在故事中穿梭往来,经叙述者巧妙的铺垫和精心设置,《匠者》的故事发展充满巧合而又合情合理。小说以大鼓匠在沈家丧礼祭祀大典上富有“戏剧性”地力挽狂澜一幕开篇,小说的结尾以大鼓匠建了一个文化博物馆,杏村手艺人参观博物馆结束,故事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自然又合乎人情常理,整部小说结构首尾呼应,气韵圆融。


二、绵密的乡村人物关系设置

“故事的核心在于,它们是过去的、虚构的和以人为核心的讲述。”作者在《匠者》中精心虚构了杏村手艺人的故事。但他却没有把手艺人作为一个个俗世奇才进行单一的技艺展示,因为“这些带有行业色彩、地域色彩的各类传统技艺无一例外地指向了特定时期的集体生活与生产的历史形态。”因此作者在一定的时空背景下,精心编织了那个特定时期——农业时代富有地域特色的塞北乡村绵密的人情关系网,将所有人物都融于一个故事框架之中,叙述20世纪改革开放之前的那一段大集体生产队体制下的乡村故事,塑造了杏村各类匠人的群像。他们共同的身份是人民公社的社员,杏村的人们在马队长的带领下过着集体生产劳动的生活。

《匠者》从杏村人的日常生活写起,村民贺大头家盖起了新房,马裱匠尽显高超的糊裱技艺,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般顺畅,获得房主与围观人们的赞赏。之后又有马裱匠与马队长比赛拔麦子的精彩场面,那是大集体时代特有的劳动场面,作者先用集体劳动的场面烘托气氛,“马队长开始不想应战,无奈马裱匠咄咄逼人。众男人起哄,更有几个中年妇女想见见队长的底,也七嘴八舌地鼓动”,之后就是对马裱匠“俨然一副表演的样子”的拔麦子动作的细节描写,而马裱匠和马队长都知道“明年雁回,定有新鲜事。听说了吧,南方又包产到户了。明年,咱俩也许不能再比试了”,《匠者》中的这一田间地头集体劳作的场面也成了那个时代留下的最后画面。

田老太夫妇1955年迁入杏村,因“她看这里的人大都粗笨,生活过得不精致,好好的山药粉,胡乱做些大板片子”,开始为村民压粉的,收取一些好处。在实践中反复摸索,成就了她高超的压粉技艺。之后是田老太和几个杏村人聚在贺大头家帮忙压粉,村民三干头因“踅摸着免费吃冷盐汤调热粉片子”不成,故意踩翻粉笸箩进而与贺大头扭打,三干头媳妇紫丹的一番说辞令人感动,小说呈现了那个年代左邻右舍互帮互助和谐吃粉喝酒的场面。

“焙炒岁月”中老牛的炒莜麦技艺富有美感,但一身的莜麦毛子让他自卑,因怕莜麦毛子痒痒别人,憨厚的老牛终身未娶,作者花更多笔墨展示了人物木讷外表下隐秘的内心世界:杏村唯一住在半地窨子的老牛吃钵儿头过程的惬意与自在令人羡慕,他对杏叶爱而无果的执着情感令人感伤。

八木匠苦学木工手艺,夜梦鲁班授“治木之艺”成了木匠,“填补了三里五村没有木匠的空白”。给贺大头媳妇打的大红柜子和小梳头匣子因精巧传遍杏村周边,渐渐名声大振。

有名的“铁匠霍铁师徒打铁十分好看。大帆布围裙,赤着臂膀,胳膊肌肉隆起,铁花飞溅”。霍铁“做得最多的活是队里的”,村支书曾建议霍铁迁到大队,他的理由是“当年我霍铁投了杏村,不能弃它”。打制集体农具的“场面宏大,热闹非凡”,本村的,外地的人们都来观看,“钉马掌的场面,不亚于牧区那达慕”。霍铁还免费给村里人打制扎荒杠。“村里人时不时说起霍铁,抚摸他给做的工具”。

在县服装厂犯了错的郝裁缝,来到杏村参加生产劳动进行改造,队长安排他做轻活,淳朴的村民也都在农活上帮他。出于感激之情,他在当年腊月就以极低的价格给村里人做衣服,驼背马裱匠穿了他做的衣服“通体流畅,再也不是后襟吊起来空荡荡的样子”。三干头的媳妇穿了郝裁缝做的旗袍“体态婀娜,气度非凡”。七鼓匠和它的兄弟第一次在过年的时候穿上了新衣服。“人们觉得,自从郝裁缝迁来,村子好像整体换了包装,光鲜了不少”,村民一致认为他是“杏村功德之人”。

“通达之御”中的古车豁子赶着马车往来各地,村里人记得的是古车豁子赶着大车去县城走草原,拉煤拉柴拉各种吃食的日月,还有他送大鼓匠、郝裁缝去医院急救的经历。接替古车豁子赶车的杨大个子与牧区的哈斯往来犹如走亲戚一般,他把哈斯送给他的羊分给了杏村的人们。人们舍不得杀羊吃肉,只思谋剪取羊毛,从此杏村人有纺毛线织衣袜做毛疙瘩的日子。

生于1923年的李大爷在1964年从南方来到杏村种菜,让杏村人第一次吃上了韭菜馅饺子与各色菜蔬。楞韩拜师学艺钻研取土抹房技艺,在马队长的安排下,他给杏村每一户人家都和泥抹了房舍。姜皮匠让杏村人穿上了缝制精致的皮袄皮衣,开启了杏村皮衣的时尚之风。“村里的手艺人,操劳一生,卑微一世。若是没有他们,哪有相对细致的生活,稍微光鲜的日子。”作者以深厚的人文情怀,书写了普通人的碌碌有为,用文学创作留存了时代的细节。

《匠者》中还有许多场景描述了杏村邻里之间淳朴的人情,如在初冬的暖阳下,坐在阳婆弯弯晒暖暖的老人们怀念着当年开村立地的先人,七鼓匠、三画匠等孩子们尽情玩耍,享受着贫穷却自在的童年时光。当乌兰察布高原风调雨顺连年收成好时,“马队长家油香四溢,要炸麻花。好事老太太立即迈着快步,鱼贯而来。她们不为吃,只是闲着无事,想知道队长家里做什么。她们认为,村里每家每户的事情,都有互相知情权。”队长的媳妇“是村里最有身份的女人。半是炫耀,半是热情,她把麻花掰成一节一节地,款款分给众人品尝”。作者笔下的杏村还是改革开放前的农业大集体时代的村落,是大规模城镇化之前的乡村面貌,作品在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婚丧嫁娶与邻里关系中凸显乡村淳朴的人情往来。马队长牢记父亲的话:“技多不压身,村旺手艺人”。杏村人们的日常行为,手艺人彼此技艺的展现、话语的交流,甚至是一些玩笑话、恶作剧的发生,更加深了人们之间的情意。三画匠与大鼓匠的“斗法”因三画匠的恶作剧,让大鼓匠在沈家葬礼祭奠大礼上出了洋相,一曲空前绝后的唢呐曲力挽局面。随后大鼓匠在众乡亲的救助下逐渐痊愈,最后回到上海。但他与杏村的人情关系一直得以保留,“七鼓匠那如这一直没有间断和大鼓匠葛源递的联系。初中时,大鼓匠常给他寄书。高中住校,大鼓匠给那如这邮寄复习题、模拟卷,汇生活费。那如这毕业后工作,反哺大鼓匠,经常给大鼓匠寄奶食、牛肉干。”大鼓匠专门收集以杏村为主的乌兰察布高原民间物品和工匠器具,建了一个文化博物馆,晚年的大鼓匠委托七鼓匠组织杏村的匠人们去上海参观博物馆,当马队长代表村民把杏村的印把子交给大鼓匠保管时,大鼓匠感觉“好像把一村人的回忆都接过来一样”。乌兰察布人对他的情意让他终生难忘。这是作者对一个由媒介高度发达、大数据管理所组成的现代社会不同的遥远时代的回望,也是对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隔膜而实用化交往关系的矫正。现在的乡村已完成了大规模的城镇化转变,乡村正在消失。那充满绵密的人情与温情的可感可触的生活已成过往,但乡村手艺人在农耕文化与现代社会的交接中以故事的形式在《匠者》中得以再现。“优秀的小说、伟大的小说似乎不是给我们讲述故事,更确切地说,是用它们具有的说服力让我们体验和分享故事。”小说所描述的一切都成了“有意味的形式”,流露出作者浓厚的怀旧意味,让我们得以体验杏村的历史变迁与人情温暖,分享那份珍藏在记忆中的往日时光。


三、故事事件的多层组织

《匠者》是作者对记忆中匠人技艺与往昔生活的温情回顾,作品中的人物之间没有什么大的爱恨情仇与行为间的矛盾冲突,因此在故事事件的组织方面,作者没有设计那些程式化的煽情情节,而是别出心裁地通过饶有趣味的匠人故事来吸引读者,增加作品的可读性。以“故事属于蕴涵着一系列事件的一个更大的结构”来解读《匠者》,我们就可以对每一个匠人故事中的事件进行分类。

第一类事件是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核心事件,它犹如一棵大树的主干与枝条、枝叶的关系,主干事件在故事情节的发展中起核心作用,具有推动故事情节发展或结束故事的作用。《匠者》第一章《明争暗斗》中沈家安葬义父葬礼祭奠上的一出大事可谓核心事件。这一意外事件最终目的是塑造大鼓匠的性格与形象,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大鼓匠是匠人中的“外来者”,他的身世与遭遇和其他先天不幸的匠人不同,苦难曲折的人生经历与匠人的尊严,让他在危急关头以一曲空前绝后的唢呐曲力挽局面,奠定了他在杏村匠人中极高的地位。之后大鼓匠与先前恋人回上海并重见光明。这一事件在故事情节的发展中打开了未来的局面。最后三章是小说故事内容的进一步发展,大鼓匠专门收集以杏村为主的乌兰察布高原民间物品和工匠器具,建了一个文化博物馆并邀请杏村手艺人去上海参观。博物馆门洞刻下了赞美手艺人的诗句,大鼓匠坚信“手艺人的精气神,永不过时”。这一“核心事件在故事的发展中既具有连续意义,同时又产生具有后果的意义”,它对《匠者》的叙事逻辑推理起到了一个开启、凝聚并生发的作用,叙述者最后在博物馆内对传统技艺展开的一系列价值追问,肯定了其对杏村人的精神滋养与文化润泽,点明了作品的主旨,赋予了《匠者》故事的再生能力和文化创新的生命活力。

第二类事件是叙述者在手艺人的故事中相应补充的具有“戏剧性”的事件,它丰富了故事内容,增加了小说的趣味性与可读性。在“音画退狼”中,有七鼓匠和三画匠音画退狼、尽释前嫌的传奇故事;贺大头盖房吃压栈糕烟道被堵失火事件引发“杏村民兵热糕抓泥匠”的意外事件;一辈子炒莜麦的老牛的故事中引出了三干头媳妇、贺大头媳妇以及来化德进行火箭炮实弹演习的解放军被莜麦毛子痒痒的奇事;老牛找八木匠打制寄予情感的纯红木梳头匣子,在送给心上人杏叶时,阴差阳错被杏叶母亲占用装了臭鞋烂袜的节外生枝;二板爹在贺大头家展现炸麻花技艺时,贺大头的儿子杏树意外掉到油盆里,为寻常事件平添了惊险;霍铁在给马钉马掌时,被一匹刚从牧区买回的辕马突然发作踢断小腿,古车豁子取笑其“骡马蹄下倒,做鬼也风流”;正在担水的老牛被惊吓得“人倒水洒”,水桶也蹾裂了缝;具有祖传接骨术的钟大夫给霍铁接好了腿,并教给他“找个大算盘,忍痛将骨折的腿放在上面,只需推拉算盘,伤腿即可收”的搞笑康复方法充满喜剧色彩;更惊险的是古车豁子家养的三只大鹅,被想要吃鹅的裴特派员开枪射杀,子弹差点误伤蹲在厕所里拉屎的田老汉而引发的混乱事件;由“黄白紫黑朱”五姓老师组成的小学校趣事不断,黄老师用豆子教学启发七鼓匠的算术能力,却不想豆子已被那如这吃掉半颗,黄老师一下子气得差点昏了过去。更可笑的是诲人不倦的黄老师刚一清醒,就追问那如这算术得数究竟是多少。三画匠在音画退狼时想起的喝莜麦面糊糊的笑话,七鼓匠用普通话在供销社买煤油时的“有没有‘没有(煤油)’”以及在学校偷吃炒面的趣事等事件的添加,使小说超越了对日常生活自然形态的描述,充满了戏剧性,手艺人的故事更生动丰盈。读者在阅读时也会情不自禁地沉浸其中,由衷地佩服作者对日常生活观察的细致入微,体味着每一个小事件所蕴含的审美价值与意义。由于作者熟悉塞北乡村的风土人情,一些笑话往往顺手拈来,这些令人发笑的事件并不是无章法的堆积,而是自然灵巧地穿插在杏村的日常生活和对手艺人技艺的描写之间,恰到好处,极有分寸,无喧宾夺主之感,成了整个作品艺术有机体的极为和谐的一部分。

第三类事件是一些属于那个时代塞北乡村的共同记忆,也被作者穿插在手艺人的故事中进行描写。如七鼓匠邀请三画匠去村北挖大辣辣吃就是许多人记忆中的童年美味,“二人撅起屁股,拿根树棍抠几下,连根拔出。这火辣辣,根系粗大修长,辣汁饱满,顺着鞋面上褶皱重重擦几擦,越发显得经络分明,晶莹透亮。三画匠连着吃了五六根,打了饱嗝,一股辣味涌上来,舒坦。”还有热闹的村里冬日农闲时节的踢毽子活动,村里的青壮年和孩子们“一直玩到夜色降临,大家逗了嘴,活动了筋骨,一个小村,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村里小广场放露天电影的情形,在小说中也被再现,尤其是对看电影的几类人的形象生动的描写,勾起了人们对那个时代的回忆。女人们给老牛磨山药粉的场面被叙述者进行了生动的描述,从磨粉用具到过程,从女人们磨粉的动作到神态与笑声,作者认为那“是乌兰察布高原农村非常有特点有韵律的劳动场面”。记忆中塞北乡村捏莜麦窝窝、搅拿糕等地方吃食的做法也在小说中得以再现,“捏窝窝”的过程如行云流水,充满美感;“搅拿糕”则充满力道与节奏感,吃拿糕的讲究也被叙述得活灵活现,从夹到吃进嘴里再到囫囵吞咽进肚,“肚里就如俄罗斯方块一样堆砌,有无比惬意的饱腹感”,整个过程形象生动,唤起许多人曾经的口腹记忆。七鼓匠玩磁铁吸铁屑也是那个年代孩子们的共同游戏。“秋收之后,穷人家的孩子相约扎荒杠”,也是那一代人的记忆。还有七鼓匠挖根根卖钱买一双系眼儿鞋全村炫耀的趣事。巧灵心灵手巧剪出的活灵活现的窗花让全村人围观,“从此后,杏村女孩腊月剪窗花,二十八这天贴出去,早一天不行,晚一日不可,一个村俗渐渐固定下来。”剪窗花贴窗花,捏饺子做灯笼,熬年守岁,笼旺火响炮接财神成了塞北乡村人过春节的共同记忆。《匠者》中还写了冬春季节下大雪后,孩子们坐冰车,堆雪人,打雪仗的乐趣。更让人难忘的是书中七鼓匠和几个男孩子在雪地上套雀儿的描写。七鼓匠历尽艰辛套住几只画眉,送给巧灵后却被放生了。这些事件不仅是作者的个体经历,也是那个年代塞北乡村人们的普通日常生活,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它们在叙述者的讲述中变得愈加丰富和生动,成了那个时代乡村生活的共同记忆。作者有意识地放大这些“非”虚构生活情景和细节,在章节的安排上层次叠加,错落有致,巧妙地充实了杏村手艺人的故事,使《匠者》的叙事内容更显丰盈有趣。这些从审美层面进行书写的塞北乡村事件,承载着那个时代的记忆,让读者从中读出了人生的回忆与童年乐趣,极易引发读者心灵情感的共鸣,进一步增强了小说的可读性。


四、巧用叙述者评论提升作品的书卷气

《匠者》主要是把手艺人的技艺融合在乡村日常生活的涓涓细流中,采用讲故事的方式进行书写,用含蓄的手法表达情感,但叙述者不可能完全沉默,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选择他的伪装,但是他永远不可能选择消失不见”。因此在《匠者》中,叙述者对其所讲述的事件、人物等不可避免地要发表自己看法、见解与评价。《匠者》中就有许多作者借叙述者之口发表的看法与评论。具体有以下几种方式:

一是对文本的干预,叙述者可以用话语指明作品章节的划分和叙事的节奏,这样的话语干预在中国古典章回小说中非常常见,章与章的划分与连接总离不开叙述者,即传统的说书人那近乎固定的模式:“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在《匠者》中就有两处类似的叙述者干预:“一二年间,闲言少叙”“书归正题”,都加快了叙述节奏,直接进入下文。叙述者对七鼓匠兄弟二人过年分一套新衣裤的穿法的结论:“不管怎说,兄弟二人都有获得感和幸福感,不在话下。”叙述者对那如这与黄丫头恋爱结果的交代:“到底那如这与这黄丫头有何进展,是啥结果,已经超出本书编年,且待另做分解。”这两段话在作品中都有截住话题,不多赘叙的意思,起到了调节叙事节奏的效果。后一段是叙述者故意给那如这与黄丫头的故事留下的一个开放式结局,让读者产生期待与猜测。

二是叙述者通过作品卷首语进行干预,有意突出叙述者的存在与作品的主旨。《匠者》卷首引语为“夫匠者,手巧也。——《韩非子・定法》”与“匠者果留盼,雕斫为雅琴。文以楚山玉,错以昆吾金。——司马逸客《雅琴篇》”叙述者将它置于作品开头,这些引语再次在作品中出现,是在大鼓匠小展馆门洞左右灰墙上,这种方式具有明显的互文性特征。叙述者巧妙地借大鼓匠之口解释了这些引语的意思:“这是一个文化教授建议我刻的。你们看,东边的诗句形象美好,西边的古文简练敞亮,都是赞手艺人的。”作者以此来表明他对引语本身的内容及其蕴涵的意义的认同。下文又引出巧灵和小哑巴对手艺人的评价,这两个引语在巧灵与小哑巴的阐述中获得了新内涵;同时也指明了土也创作的长篇小说名为“匠者”的出处。叙述者希望读者在对卷首语的品味与领悟中,进一步领会《匠者》的主旨与蕴含的深层次意蕴。这些出自文献典籍中的引语与巧灵、小哑巴对手艺转变为艺术的高深理论解释,进一步提升了作品的书卷气。

三是评价性评论,“是叙述者对其人物与事件所作的价值、规范、信念等方面的评价与判断,也是叙述者对于故事的干预。叙述者直接对人物与事件做出评论,更加突出地显示出叙述者的态度和情感与价值判断。”在《匠者》中,叙述者最早给出评论的人物是柳叶,她是二鼓匠的“相好的”,他们是一对相好几十年的“露水夫妻”。叙述者直接引用袁枚的两句诗对柳叶进行评论:“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柳叶的心啊。”叙述者对他们那见不得光的关系用生长在阴暗处的“苔”来做比,但柳叶的心却如苔花,任依天性去追求那卑微的爱情。叙述者对柳叶的命运充满了同情,也肯定了她对幸福与爱情的大胆追求。《匠者》中叙述者对老牛的评论充满了幽默与哲理,老牛以为心爱的女孩杏叶每天都在用他送给的梳头匣子梳妆打扮,却不想“他心爱的女孩儿没有用过一天。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人生啊,越想精致,越是粗糙。老牛原本把这匣子当作一个重要留世之物,生命的象征,希望终老之后有人能因此念他想他,现在却成了断头路,放了鸽子,落了空。”作者借叙述者感叹世事无常,人生无奈,对勤劳憨厚的老牛充满同情与怜悯。作品最后部分,叙述者对杏村手艺人来上海看展览后的评论表达了作者对技艺衰落的复杂情感:“杏村手艺人观看展览,回忆历史,新鲜而感伤。这些手艺人知道,有些行当,他们是末代从业者。曾经的手艺,生计的转换,落寞的处境,百感交集,一言难尽。”此处的叙述者评论与“时过境迁,他们何去何从”封底相呼应,深切地表达了作者对手艺人未来命运的终极关怀,与作者对杏村的手艺人充满温情、赞赏与肯定的世俗关怀形成张力,增强了作品的内在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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