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声与节奏 —读【五色纽扣】
郭增源
这本王星铭的音乐随笔,以独特的节奏记录了一个音乐人的心声。可读性极强,值得一读。浏览全书,没有较大的波澜,没有情绪的激烈,行文沿着他平坦、执着的音乐之路,沿着他丰富的情感经历随意写来,却展现了文化随笔的自然和风流。
【五色纽扣】和【远去的歌声】是十年动乱初期的青春故事。前者写红卫兵宣传队徒步去北京串连途中,借宿小村时“我”与小霞的精神遭遇:在长途跋涉风尘仆仆中,行囊的背带撸掉了上衣的五只纽扣,无奈下“我”捡了一根草绳系在腰间,瞬间变为一个近乎乞丐的形象。当时的红卫兵披着时代的光彩,他们都被分别派到几户“光荣之家”吃住。“我”被小霞接领,小霞帮着带琴盒,“又朝我腰间系着的草绳望了一眼”,此后便经历了“我”与军属及矿难之家的小霞母女短暂交往,“我”解去草绳脱下棉袄挂在墙上,母女俩用油炸糕热情招待。“我”受宠若惊无以为报,便以琴声答谢。无奈,当时流行的忆苦歌曲又让母女俩因现实家庭的不幸而泪流满面........此后便又以快乐的曲子挽救和抚慰......次日出发,却发现自己的棉袄被小霞缀上了五种颜色的纽扣......人情太重了!拿不动......又到远远的井上提水报答........此后才迎着太阳追赶队友,即便迎着队友的呼唤,还是放不下那点人间的温暖。回头望,“秀气的小霞还站在自家门口,微笑着向我招手........”
此篇写得细腻真切,年轻纯净的心灵,朴素简单的经历,草绳、纽扣、水桶的交织,写得通情达理,且充满了人情美和青春美,堪称佳作,读后难忘。
此篇用作书名也还贴切,它既包含了本书内容五色缤纷的寓意,又挂带了草绳、太阳与土长城残垣断痕的世故苍茫。
【远去的歌声】写的是另一个角度,另一段经历。前面的歌声,后面的哭喊,乱了庄严的法度,乱了民间的好太阳;于是,歌也不是歌,调也不成调了。读完之后心底纠结,仿佛二战后表现法西斯罪恶的电影片段——揪住女女头发施暴的人,随后强行娶了女女,犹如动乱版的“白毛女”!是折磨人心践踏社会伦理的青春忧伤。是社会生活的无序与痉挛。是生命与青春在动乱背景下的碰撞与挣扎。此篇以白描呈现,平实的叙述并非语言的麻木,伴随着优美而疼痛的抒情民歌及慌乱悸动的心理元素,倾诉了至暗时代的无法无天,以及侯某某对民间弱势女子的蹂躏与戕害与占有。那是假借文化和革命的名义创下的玷污人类文明的伤疤;那是新中国历史上最混乱的一幕;那是中华民族的噩梦与失误;那是罪恶因子的无序爆发引起的民间灾难。
作为人生经历,【远去的歌声】只是顺着歌的韵调白描一二,怜悯善良;而动了心的张忠,却留下了青春的暗伤。
王星铭怀念导师的文章写得情浓意切,篇篇真诚。大约占了全书一半的分量。
【小河弯弯】是王星铭有关“送别”题材的早期作品。仅歌唱家邓玉华演唱后,编入【邓玉华之歌】专辑。这篇轻灵的随笔,正是以作品的成长,写了自己对音乐半生半熟的开蒙状态:跟邓玉华在山坡上交谈中,他领悟了“一首歌就是一个故事,有故事就有人物,要认真分析人物。虽然歌词没写那么明确,但歌者一定要赋予他一个清晰的形象。比如,是夫妻关系?还是恋人、朋友关系?这些要搞清楚,因为关系不一样,那送别的语气和行腔、润腔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王星铭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自觉不自觉地玩味着邓老师那天的教诲。”他的虚心和诚恳感动了著名的歌唱家,让他得到了一首歌能够成活的真传。
到了次年的正月初一,邓玉华演唱的【小河弯弯】作为“每周一歌”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王星铭因虚心而精进,他的事业又前进了一步。
【从“素心斋”谈开去】写的是著名的钢城诗人纪征民。那是一位把诗歌看得比鲜血都热烈,比江山都神圣,比生命都金贵的诗人。他崇敬的是艾青、贺敬之、郭小川、柯岩、顾工等中国诗歌第一方队的风骨与阵容。他本人的诗歌品质在全国有名气,在内蒙有地位,在包头有冠顶的光芒。他的经典诗文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曾被内大中文系教授当作教材授课。笔者曾在那个文学神圣的年代,听过一次研究纪征民诗歌的讲座。他的诗文影响广泛。
他的歌词【我从草原来】幸遇王星铭配曲,词与曲交融烘托,把草原的辽阔唱到了地平线之外,把草原上的鲜花唱进了音乐爱好者的心怀。此歌经德德玛一唱,成了草原歌曲的经典,即刻红遍大江南北及世界华人音乐圈,且经久不衰。
晚年的纪征民躲进了“素心斋”,还在吟唱他诗歌的风骨;虽然他通过价值观的流变看透了社会的虚伪,但他不服气,因为现实的处境违背了诗人原本的精神向度。诗人年轻时登上包钢的百米烟囱,吟颂北国江山的豪情后来无人欣赏了。他痛苦。他孤愤。他无言。他问佛。但他决不去圆滑。圆滑是诗人的败血症。他决不败坏诗人的热血。再后来,他慢慢看清了世俗的强大,读遍整个诗坛,已看不到让他心仪的诗歌了,只看到了诗人精神的萎靡与断崖式的退化或下作......王星铭在随笔的后段写了纪征民从孤愤世事的异常转变到儒雅好客博览经典的达观——其实那是无奈的撤退。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他和那些同时代走过来的所有诗人一样集体迷失了;因为他们面对的新时代是个饿死诗人的时代。他把澎湃与豪情都压进了心底!他是借古人陈子昂的遗风“独怆然而涕下”!心态的调整哪有那么容易?他对诗歌的死亡不甘呀!旧爱典籍何以解忧!
可叹流年匆匆天妒良才,退隐的诗人郁郁寡欢未能长寿。一九九七年岁末,他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只留【铁花集】【草花集】绚烂如初,依恋和伴随着主人的余光。王星铭又带给他【我从草原来】的光盘。临终前的纪征民,心灵已显透明状态——呵,草原那边花正开......他的诗情又走进了歌里。临终前他叮嘱王星铭:“噢,可以了,人生自古谁无死......不要告诉参加文代会的朋友,我要悄悄的来,悄悄地——走了。”那天他真走了,走得很安详。
诗人灵魂相通——那天,大约徐志摩来了,朝他微笑道:......轻轻地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记住作曲家高如星】是王星铭从剧作家白桦先生哪里听来悲情故事。一位十五岁参加八路军“战斗剧社”,后入总政歌舞团,又调入八一电影制片厂,为电影【柳堡的故事】和【汾水长流】作曲,其插曲【九九艳阳天】和【汾河流水哗啦啦】风靡全国的青年音乐家,那是一位被白桦赞为“从泥土里拾起一块石子,含在嘴里,再吐出来,就会变成一块玲珑剔透的翡翠”的天才音乐家,一个在音乐艺术界享有盛名的中共党员,却在文革动乱中,被造反派以无须有的罪名定为“苏修特务”,他激烈反驳,结果被打断肋骨,伤及肺部未能救治,导致肺部感染,恶化为肺癌,吐血而亡,年仅四十二岁。他舍下志同道合的妻子含冤而死。十年后才得以平反,但造孽的坏人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看到这里,令人悲愤。
高如星的作品在一九六五年就引起了王星铭的痴迷,为此他还偷偷将自己原来的名字(新民)作了改动,让自己与偶像的的精神高度重叠。历史黑幕中的高如星,在恶人的嫉妒和迫害下沦为哀怨的流星,如星之死伤及音乐殿堂的同时更伤害了王星铭的音乐感情。他撰写此文既是对音乐天才的怀念,更是对高如星那活色生香的乡土风格永恒的铭记和传承。
面对术业上崇拜的老师,王星铭是特别谦虚的。在【与王健先生二三事】一文中,他是一个灵慧而有理想的徒弟,王健先生借齐白石的名画点化他:指出【葡萄紫藤图】的葡萄茎向上一挑,是创造性的一笔,给人一种向上的力,没有这个力,紫藤就无法攀援。而这“一挑”就是“技法”之外的“想法”。这一点化如醍醐灌顶,让王星铭从艺术的质感上学到了“技法”与“想法”的意义。并且从王健先生的作品【歌声与微笑】【叶对根的情意】【历史的天空】等作品中领会了老师的博学及敏锐的词家之风。并悟透了艺术的通灵之妙。
老师的点化让他受益终生。他也正应了那句通灵的古话:心有灵犀一点通。
在【我的恩师杜兆植】一文,王星铭叙述了作曲深造的过程。细密穿插的文字背后,让人看到了杜兆植老师作为一名音乐教育家的高尚艺德和质朴璀璨的人格魅力。
名师爱高徒,无需程门立雪。
杜老师平易近人,言传身教,分别时又送他一部斯波索宾的【和声学】,并布置了十多道和声题作业让他对标入门,此后,又招他参加了自治区的专业作曲班,后来又辅导他完成了重要作品小提琴协奏曲【西口情思】的初稿。艺术深造中遇上贵人,是生命中天大的造化;理想牵引他,恩师推助他,上坡的路就好走了。懵懵懂懂闯进作曲神殿处于忘我状态的王星铭,在恩师的帮助下,从理论到实践一步步走向了高端。
而呕心沥血提携后人的杜先生,却留下他的遗作【鄂尔多斯组曲】【成陵祭】【风雪万里家园】【森吉德玛幻想曲】和大量的民族和声理论和研究资料驾鹤西去了.....无需悲伤,那是生命的必然。
王星铭景仰先生发文纪念,更是弟子的本分。
就家庭题材而言,【托梦】是写父爱如山;【送别母亲】是写母恩浩荡。文采各有千秋。字里行间深情涓滴都是心底的悲歌。作为磕地人子把双亲送至天堂,又撰文纪念,已算大孝之人!
而那篇【听风】却是一篇精美的小文。在有天有地有羊有树有风有水有只口琴的环境里,夫妻、双胞胎孩子、母亲、邻居及那只秃角奶羊在手头拮据的前提下,构成了平民生活的交响,所有的角色自然穿插,被后水沟的风和人心的善统领着,酝酿着,完成了一篇饱含诗意,喜配天籁之音的好文章。文章本天成,妙者偶得之。本文实属妙者天成之作。
【五色纽扣】洋洋洒洒几十篇,而评论文章又不宜过长,难以一一评述。所以将【坐腔情缘】【探访樊六】【茶路散记】一览而过。读到【走进欧罗巴】那一组游记,笔者带着对欧洲文化深厚的艺术崇敬,还是留住目光,领略了莫扎特的神秘以及悠扬的教堂钟声......还有卡拉扬、茨威格故居永不褪色的文化光芒。
2024年12月24日